14年前,梁女士满怀希望抱医院做骨髓移植手术,没想到这场手术的代价如此昂贵:几十万医疗费,加上儿子幼小的生命,还有自己后半生竟然也要惜别故乡,远走异国。
骨髓移植手术后儿子丧命
年8月28日,家住广东省佛山市顺德区的梁女士和丈夫何先生一医院治疗地中海贫血。
“地中海贫血症”被世界卫生组织列为危害人类健康的重大疑难病症。医院儿科副主任朱为国宣称,他长期治力于用骨髓移植的方法根治重型地中海贫血症,成功率高达93%。
做手术前,朱为国告诉梁女士,国产药效果不好,要买进口的。父母都希望给孩子最好的救命药,何况是主治医生的建议,谁敢不听?
梁女士通过朱为国向一名叫王华的年轻人买了马利兰片、佛达拉宾等外购药。
梁女士的大女儿琳琳为弟弟提供了骨髓,当时一名医护人员还抱着裕裕接受电视台采访,称裕裕和琳琳的骨髓配型相当成功。
不料裕裕上了电视新闻当天晚上就发烧,朱为国让梁女士再给儿子买一万多元的外购药。
梁女士很奇怪:“不是说配型成功吗?怎么会发烧呢?不用一下子全吃完这些药吧?”朱为国没有给她解释。
年11月,裕裕医院里去世了,莫名其妙的,都不知原因。裕裕当时住院治疗才三个月,刚满一周岁。
可爱的孩子做了手术没几天就离开人世
儿子夭亡,梁女士和丈夫何先生黯然回到家里。
医院,裕裕的爷爷、伯父和姑姑悲痛之余,都埋怨梁女士:“要不是你医院做手术,他就不会死了,我起码还能面对他几十年(如果保守治疗,地中海患者可以活到四十多岁)。是你害死了他!”
何先生平时就听家人的话。刚开始,何先生还没这个想法,可是听家人说多了,都说是梁女士害死了儿子,他也这么说了:“要不医院,他就不会死了”。
连丈夫也这么说,梁女士很委屈:“我这么做,还不是希望儿子治好后,能健康的活着?”
夫妻俩为此常闹矛盾。原本和睦的家庭开始蒙上阴影。
吵吵闹闹的日子过了一年多。何先生虽然不再提“裕裕是梁女士害死”的话了,整个人的精神却垮下来,他承受不了裕裕去世的压力,开始去*博,以此来放松自己,想忘记一切。
好朋友劝梁女士:“顺德人本来就重男轻女,别看现在你丈夫不埋怨你了,你要是没儿子,将来早晚都会离婚。”
朋友的话点醒了梁女士。
年,医院做了输卵管疏通手术。手术那种痛,简直没法形容。梁女士疼得撕心裂肺般哭叫,整个手术台上的护士都认识梁女士了,都说她真坚强,就为了再生一个儿子受这罪。
年3月,梁女士又生了一个儿子。小儿子的出生,并没有驱散笼罩这个家庭的阴霾。何先生还是忘不掉裕裕,他开始天天去*博。
裕裕出事前,梁女士一家跟公爹一起合作经营废品回收生意,每月纯利润至少六七万元。
他们住在高档小区里,一家人过着富足的生活,大女儿琳琳小时候,为了照顾她,保姆就给她请了两个。
何先生沉迷*博后,没心情经营废品回收生意,生意破产了,钱也没了,房子也卖了,只好去外面租房。家里本来有三辆货车,变卖后只剩下一辆,靠仅剩的一辆货车帮人拉货维持生活。
裕裕去世短短两年间,何家的生活出现巨大落差,作为本地人竟然去租房,何先生觉得很悲哀。梁女士倒是想得开,她劝丈夫:“只要一家人在一起生活,就算住马路,也没什么”。
得知孩子死亡的真相后,“一家人在一起生活”这么简单的愿望,也成了奢望。
讨回公道咋就这么难?
年2月,深圳市曾女士的儿子栋栋患地中海贫血入住医院。
曾女士的丈夫得了尿*症,长期卧病在床。唯一的儿子是全家的希望。为了治好儿子,曾女士不顾一切地卖掉了家里的两处房子,又向亲戚朋友借了20多万,才筹齐了60多万的手术费用,将儿子送去医院做骨髓移植手术。在朱为国的授意下,曾女士也买了外购药。
曾女士是护士,懂得医疗常识,她指出朱为国这种行为是违规的。朱为国很不耐烦:“你愿意做就做,不做就走人。”
那时曾女士的儿子已经吃了外购药,没有回头路,曾女士只能寄望于药不要太假,谁知,她砸锅卖铁花了65万换来的,只是孩子的死亡通知书。在医院住院两个月后,5岁的栋栋去世。
曾女士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运气不好,后来陆续认识其他患儿家长,她意外地发现,自己孩子的死并不是偶然。
患儿家长们统计,在年7月至年9月短短14个月,他们所能找到的在医院朱为国医生那里做过骨髓移植手术的孩子一共是15个。
这15个孩子,死亡9例,3例失败,3例不详。
梁女士后来听说,医院给曾女士退回了医疗费,让她写一张纸条,不许公开医院违规外购药害死孩子这件事。
回到家里后,曾女士坐立不安:“我要是不公开这件事,不知还会有多少孩子会被朱为国害死!”
曾女士去“我公布这件事,会承担什么样的刑罚?”律师告诉她,她给医院写的这张协议没有法律效力,新闻公开,不受处罚。
曾女士长出一口气:“如果我受的处罚不是很重,能挽回其他孩子的生命,也值了。”
她决定站出来公布真相,于是向中央电视台报料。
柴静所在的《新闻调查》栏目报道此事后,梁女士等多名患儿家长才知道,自己孩子死亡的真实原因,是通过朱为国买的外购药变质所致。
年4月,梁女士等6家曾在医院治疗的患儿家长一起把医院告上法庭,追讨该院外购药残害孩子的责任。
在庭审中,医院承认这些患儿治疗期间使用的马利兰片、佛达拉宾等药物大部分储存条件是阴凉、避光。
而王华将这些救命药拿给患儿家长时,根本没有采取冷藏措施,炎炎夏日,广州室外是三四十度的高温,王华用一个黑色塑胶袋就把药品拎来了,连冰块都没放。
运输过程中就变质的药物输进刚做完手术的孩子体内,终于夺去孩子的生命。
年11月13日,广州市海珠区法院一审判决,医院违规使用外购药,对患儿死亡负有过错,因此医院应对患者死亡承担80%的责任。
但何先生、梁女士买药的行为也是损害结果发生的原因之一。何先生、梁女士承担20%的责任。
与梁女士一起状告医院的其他5家得到的都是这个判决。其他家长对这个判决虽然也不服气,但是觉得打官司太难了,也就认了。梁女士却无法认可这个判决。
一审判决一公布,婆家人更严厉地指责梁女士了,何先生承受不了压力,对梁女士说:“我真的无法面对你了,咱们离婚吧。”
梁女士的婚姻画上句号。
儿子没了,家也没了。心情不好的时候,梁女士就给当年一起状告医院的患儿家长们打电话,聊聊各自的孩子在医院做骨髓移植,以及被朱为国要求买外购药的遭遇,稍微慰藉思念孩子的心情。
梁女士听说,在医院治疗后死亡的地中海贫血患儿家长很多都离婚了,就是因为无法面对彼此。
当初和他们家一起状告医院的吴女士也离婚了,开庭时,梁女士亲眼见到吴女士和丈夫感情很好的,两人你抱抱我、我抱抱你。吴女士哭时,她丈夫还给她擦眼泪。没想到,判决一公布,这对恩爱夫妻也拆散了。
离婚后,梁女士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艰难度日。她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医生违规让我们买外购药,要我们家长承担责任?这又不是去商场买东西,医疗这么专业的事情,患儿家长怎么能有认知能力呢?”
尤其是,法院认定她参与了害死儿子,“这不等于说,我花钱买了儿子命?背负这个罪责,我后半生怎么活?罪孽心深重啊!”
梁女士提起上诉。二审维持原判。她向广东省高级法院提起申诉。
一审、二审时,她还请了律师,二审判决后,她请不起律师了,只好自己跑申诉程序。对法律不懂,取证也艰难,为了调取证明儿子是居民户籍的一份文件,都要往*府部门跑几趟。
年,梁女士接到广东高院驳回她申诉的判决书,那时她刚做完肾脏手术。法官告诉梁女士,现在法院的程序已经走完了,她要是还不服,只能向检察院提请抗诉。
走出法庭,梁女士在广东省高级人民法院的门口拨通了之前采访过她的广州电视台谭记者的“我想在法院自杀,给你最早的新闻,你来拍吧。”
谭记者在“不要啊!你还有两个孩子,都挺可爱的”。
提起两个孩子,梁女士眼泪夺眶而出。是啊,要是她不在了,两个年幼的孩子怎么办?她颤抖着手挂了电话。
梁女士在法院门口
输了官司,又生病,她心情很不好。回到家里,梁女士想起死去的可爱儿子,还有法院判决她对儿子的死亡也有责任的认定,觉得活着很没意思。
冲进厨房,梁女士拿起菜刀就要砍死大女儿和小儿子。她的大女儿那时才上小学四年级,两个孩子吓坏了,大女儿抱着弟弟躲到角落瑟瑟发抖,泪眼朦胧地哀求妈妈不要这样。
梁女士神情恍惚,走出家门,来到闹市中心的天桥上,呆呆地望着来往的车流,她控制不住想自杀的情绪,就给好朋友打“我要从天桥上跳下去!”
朋友们闻讯都赶来,医院检查,结论是她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没有心理医生开导她,医院有心理科,可是每个小时两百多块钱的昂贵费用,梁女士根本支付不起。
见妈妈这么痛苦,大女儿琳琳也深深自责。裕裕在医院做骨髓移植手术的时候,三岁的琳琳给弟弟捐献了骨髓。她不明白弟弟做了手术后为什么会死去,她只知道,自从弟弟死后,爸爸就不要她和妈妈了。
多少次,琳琳从睡梦中哭醒,喊着:“爸爸不要我了!”,睡醒后,琳琳哀伤地望着妈妈说:“是我没用,没能救活弟弟!”
在梁女士很抑郁的时候,遇到了很多好人,都来开导她。她在网上认识的一名美国海洋指挥官詹姆克就经常劝解她:我经历过生死,你儿子已经去世了,我也感到痛苦,但害死你儿子的那个人更痛苦,他只要静下心来,就会承受巨大的良心谴责。你的仇也报了,该放下了,抗诉也好,就当给自己一个内心安慰吧,不然,你会疯掉的。
幸亏有詹姆克等人的开导,梁女士才没有疯掉。詹姆克和她语言不通,经常在网上用翻译软件沟通。
在詹姆克等朋友的鼓励下,梁女士向检察院提请抗诉。对抗诉结果,她不抱多大期望,只是想尽力而为。
医院
广东省检察院抗诉认为,医院是外购药的主导者,而且使用从香港进口的药物没有办理进口审批手续,具有重大过错,应该负全责;同时,梁女士是外购药物的被动接受者,对儿子的伤害结果没有过失。
依然没有改变判决结果。
孩子:做错事的人要承担责任
梁女士这些年忙着打官司,还要挣钱养家,孤身带着两个孩子,有时候孩子调皮,她还要教育他们。身累,心也累。
刚开始她向詹姆克倾诉医院怎么害死她儿子的时候,还哭得泪流满面,现在她都流不出眼泪了。
我在年11月去梁女士家探望。梁女士的大女儿琳琳听说记者要来采访,特意向老师请假半天,她说有话要对记者说。
琳琳当时才上初中一年级,却比同龄孩子懂事很多,我和梁女士说话的时候,琳琳一直静静地坐着,幽深的眼睛里不知埋藏了多少哀伤。
琳琳走路时,总是深深地低着头。她说,自己懂事起,就明白自己这个当姐姐的有责任救活弟弟,没想到自己捐了骨髓,弟弟还是死掉了,现在还记得弟弟裕裕过一周岁生日的样子,裕裕很乖,她和妈妈的手机里都保存着裕裕的照片,一天看几遍。
我临走的时候,琳琳从口袋里掏出一封她写的亲笔信,信纸上工整地写着:“我从小看见妈妈为打官司忙碌,经常看到妈妈流泪,我慢慢长大了,才知道妈妈打官司是为了还弟弟一个公道。我不想妈妈再为打官司痛苦,她像疯狂的要去为打官司忙碌。我怕妈妈会为此疯癫。在此,我请记者们告诉做错事的人,希望他能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让我们拥有一个会欢笑的妈妈,而不是常哭泣的妈妈。老师从小教育我们,知错能改,才是好孩子。”
在家属反复投诉后,广东省卫生厅和药监局对朱为国进行了撤销儿科副主任职务、暂停骨髓移植手术的处理。
有人告诉梁女士,朱卫国离开医院后去北京呆了两年,现在又医院。
写在后面的话
案发后,王华因犯非法经营罪被海珠区法院判处5年有期徒刑。现在早已刑满出狱。
前段时间,网上一篇“柴静当年怎么搞垮医院儿科”的帖子迅猛流传。帖子中说柴静报道外购药案后,医院儿科名誉扫地。
帖子中却没有提及朱卫国违规让患儿家属买外购药,害死了多少孩子,给孩子的父母造成多么巨大的伤痛。
正如小女孩在信中写的,“做错事的人,希望他能承担责任……知错能改,才是好孩子”。
下一篇,将讲述梁女士怎么克服千难万险,带着一双女儿移居瑞士。敬请